Summer loops, always.

【礼猿】不灭


已经记不清是一个月中第多少次被学生们请出来吃饭了,我有些哭笑不得。

说实话我也老了,在电脑前坐了大半辈子的人,早就形容枯槁。说出来很不好意思,可能是长期和程序打交道的缘故吧,我到这把年纪见生人都仍有些拘束。

眼前推杯换盏看得头有些晕,我站起来象征性地敬了杯酒,婉拒了后辈相送,转身便走了出去。

 

不得不说东京的夜空是非常漂亮的,虽然在这个年代到虚拟世界去转一圈,什么景致都看得到,但毕竟有一些东西是科学做不到的。

我呼了口气,抬眼看着无尽夜幕,有些出神。

 

“老师!”有些诧异地回过头,年轻的女孩子站在对面,正大口喘着气。 

“你是有什么事情想问我么?”我有些好奇,毕竟会追出来的人还是很少见的。

她有点赧然,抬脸看向我,“其实我是想问老师,在这一生中,和电脑相关的,您记忆最深刻的事情是什么呢?如果有冒犯到您的话真的非常不好意思。”紧接着便鞠了一躬。

 

记忆最深刻的事情?

尘封了许久的记忆有了松动的迹象。

 

或许是酒精作用,又或许是在这个年轻女孩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。我拢拢围巾,把她扶起来,“不,不会冒犯。一生倒算不上,但刻骨铭心的事的确有一件。”

我俯下身去,随手拍了拍路边的长椅便坐了上去。女孩坐下后,满脸好奇地看着我。

 

我笑了笑,轻咳了一声,便开始讲述这个故事。

我决定把这个故事讲得久一点。

 

毕竟说实话,我很久,很久,没有再敢触碰这个至今仍在继续的故事了。

 


老师我看起来很老了对不对?其实我30年前跟你一样,也是刚刚加入这个研究所的普通学生。

那时我们的科技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。现在的虚拟空间科技已经非常成熟,你们可以随意出入各种由数据构成的虚拟世界,通过无线通讯等基础技术与外界达成高频信息共享,可以说数据的虚拟化已经成了现在生活的一部分。

 

但是在我那个年代,数据的虚拟化还在初步的探索中。彼时电脑中的数据,视觉反映出来的只是长长一串字符而已。全世界的数据学家都在试图攻破这个难题,然而实际上在研究所里,我的老师以及他的团队,当时已经成功地将一组极为庞杂的数据进行了虚拟化——也就是说,他有了躯壳。

 

我很有幸加入到了那个秘密团队,没日没夜地对那些数据进行细化和校准。在仪器显示中,那组数据的虚拟化形态,从初期的婴儿形态,慢慢地变成了孩童,直至成为一个少年。

我们进行了不可计数的实验,精细化了他的外貌形态,完整化了他的知识结构,但是我们始终在抑制一点——他的人格形成。

 

数据怎么能有人格?

当时的我也是这么想的。数据不就只是数据而已么。

 

然后有一天的深夜,我在实验室里工作太累,趴在电脑前睡了过去。不知过了多久,耳边响起的是独属于少年的,带着些干涩的嗓音——

“啧,这是哪儿?”

 

我至今都记得大半夜里,显示屏上映出的我呆滞的,还带着口水印子的脸。

以及那里面的,另一个世界里,向我发问的少年。

 

要不是实验室隔音效果良好,我们研究小组的所有人该都会被我的尖叫吵醒了吧。

我小心翼翼地问屏幕里的少年,“你,你知道你是什么么?”

“……哈啊?”

我很懊恼,因为很明显,我被一组数据给嫌弃了,带翻白眼的那种嫌弃。

 

话说回来,他,也就是这组数据,在形成初期就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,叫伏见猿比古。

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组长要这么起,但是大家莫名的都觉得很顺耳。

 

当我战战兢兢想打电话通知所有人时,却被少年一声“喂”制止了。他侧过脸,恨恨地啧了一声,抬眼看向我,语气无比生硬,“能先不要告诉别人我有人格了这件事么?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……因为,很麻烦。”

看来这是一组很懒、很懒的数据。

 


人总想和别人有点不同的地方,能拥有一个秘密更是潜意识里所希望的。当然我也不例外。

当时的我故作高深地沉吟了一下,用非常勉强的语气说了句“好吧”,试图借此提高在少年心中的地位。

 

“你们人类都这样么?明明想答应的要命却装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?”

 

我发誓我当时有把他从电脑里拖出来狠揍一顿的冲动。

 

后来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。我和那个少年,一般私下里我叫他伏见,成了还算得上的朋友。平时白天工作的时候他依旧是一副毫无反应的样子,机械化地执行小组成员给他的诸如“后空翻360°”等我都不好意思看的命令。

然而一到六点,大家陆陆续续离开,实验室里只剩下我们后,我会立马戴上耳机坐到电脑前,对方开头的问候语一般是“啧那个让我后空翻的蠢货真的要宰了他!”之类的。

此时的少年会摆出一副惫懒表情,手撑着头,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——我花了一整天才设计好的程序。“唔还舒服么?”第一天把这把“椅子“上传之后,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
“啧。……多谢了。”回应我的是一个咂嘴,和长久沉默后的,别扭的道谢。

 

自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会加班,不过都忙的是数据少年的事情。比如说会根据他的喜好给他的服饰进行调整,又或者调一些他感兴趣的文献数据给他看之类的。我敢说,就凭他所拥有的资源量,说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黑客也不为过——这位黑客本身就是一组数据。

 

日复一日,我能感觉到他性格的成熟与自身的变化。记得是一个有夕阳的下午,我给他上传了《傲慢与偏见》。盯着屏幕上的进度条,我有些昏昏欲睡。

“爱是什么?”

迷糊中我看向另一侧的青年。他颦着眉头,似乎是因为读不懂这个字而不耐。

我想了想,张口说,“爱,应该是人类所能拥有的,最美好的感情吧。”

“人类?”他有些不甘心地追问。

我点了点头,“而且不管怎么说,你也不会拥有这种感情的,毕竟你是一组数据啊。虽然有了完整人格,但那个是可以通过数据堆叠和人工智能而无限逼近的,但是……”

但是什么呢?虽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,我还是很坚定地给出了答案。

“但是爱是科技无法做到的。”

“啧。”

我有些惋惜地看着他——那双由无数像素点构成的眼眸暗了下去,显而易见的遗憾。

 

然而事实证明。

 

错的是我。

 


应该学过不少计算机知识吧?你有没有听过JUNGLE这个组织?

就是28年前出现的。

JUNGLE是有记录以来全球最大的网络犯罪集团,这一点就算在28年后也没有改变。组织的核心成员各个都有着不输给各国研究所精英的大脑,主导者甚至有着超出我们的计算机技术。他运用虚拟空间,在互联网上构建了庞大的犯罪资金流动网络,不论是我们还是网警都无法追查。

 

但是伏见猿比古可以。

 

我战战兢兢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组长,本打算等组长一骂我蠢的时候就把伏见有人格这件事和盘托出,没想到组长沉吟了一下,“可以考虑。他没有人格,从某种角度来说利于我们控制,输入的指令也足够他在虚拟空间里来去自如。”

 

日后想来,我觉得这应该是我这辈子做的,不知道是最正确的还是最错误的一个决定。

正确的是我成全了他。

而错误的是,我也断送了他。

 

我们和邻国达成了秘密协议,由此我才惊讶地得知,他们在数据虚拟化上也取得了突破,他们依托某个大学而成立的研究小组也成功地给一组数据配上了“躯壳”。

那组数据也有个奇怪的名字,翻译成日文的话。

 

宗像礼司。

 

没隔多久我们便通过局域网让两组虚拟化数据进行会面,全程都处在两国科学家的严密观察之下。毫无波动的表情和语言,让所有人确定了二人的安全性和可控性。

然而我在一个瞬间恍惚看到了伏见猿比古眼睛里的亮光。

以及那组叫做宗像礼司的、有着成年男人形态的数据,脸上若隐若现的笑意。

 

由于我和本国的虚拟化数据相处时间最久,两国的跨国行动小组通过商议后,决定将两组数据一齐交给我进行保管和训练。

这次行动的代号是SCEPTER,目标是在两个月之后,借助两组顶尖虚拟化数据,入侵JUNGLE的数据空间,破坏其中的主坐标程序,从而使整个系统崩溃坏死。

 

会面结束之后,我拖着筋疲力尽的身体回到研究室,照旧的空无一人。将两个U盘都接上电脑,屏幕上同时出现了一脸散漫的伏见猿比古和从容不迫的宗像礼司。

不得不承认邻国的礼貌设计比我们好一点。

暗暗记下这一点,我刚准备对伏见说些什么,却听见耳机里传来完全不同的、沉稳有磁性的、属于成年男人的声音。

“哦呀,又见面了呢。可以称呼你为伏见君么?”

“以及,屏幕外的这位人类小姐,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?”

 

我敢保证我当时张大的嘴巴可以塞得下一个苹果。

 

正如你猜的一样,宗像礼司,这个设计得十分成人化的数据,也隐瞒了自己已有独立人格的事实。然而,他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一个人类。

不过,没有包括后来遇见的我,以及同为数据的伏见。

 

按照宗像礼司的要求,我用最快的速度上传了一组“和室”数据,同时还有“茶具”“拼图”等奇怪的东西。说实话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给他加入如此,古老的,趣味设定。好在伏见虽然看上去一脸嫌弃,但意外地没有表现出真正的厌恶。

要知道上次给他上传了“蔬菜”之后他一整天都没有搭理我。



接下来就是正式的开始。

 

我眼中的,关于宗像礼司和伏见猿比古的故事。

 

这是我人生中,最隐秘、最快乐的两个月。

 


自二人分别被创造出的那个瞬间,偌大的数据海洋便充满了周身所有空隙。

二人所在的世界,精巧庞杂的外壳里,编程控制之下日复一日上演着既定的剧情。

无限延伸的时间空间,朝阳落日,湖海江河,熙熙攘攘,人来人往。

五彩斑斓,苍白无色。

循环往复。

在人无法触碰的世界里,他们各自以这样的方式鲜活地存在。

孑然一人。

孤身伶仃。

直到有一日。

两个世界相遇了。

 


由数据构成的虚拟空间,和现实生活是一样的。

数据冲击会具现化为肢体攻击,技能损坏体现出来是受伤流血,同时其本体也会有痛觉。死亡的话数据本身就会完全被破坏从而不复存在,对核心的修复也像疗伤一样需要时间。

总而言之,那个世界和现世是完全一样的。

 

而他们和我们,也是一样的。

 

宗像礼司习惯称呼少年为伏见君,而伏见猿比古不怎么会叫男人的名字,总是用“啧”来代替。不过称呼起来依旧会是中规中矩的“宗像先生”。

起初,两个人聊得并不多。多数时候是宗像礼司优哉游哉地泡着茶,伏见猿比古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看着碧蓝如洗的青空。偶尔少年会忍不住吐槽男人像个老爷子一般的习惯,男人总是端正地解释到文化层面上,直堵得少年扭过头去翻白眼。

 

在相遇之前,为了提高空间中的生存能力,宗像礼司每天都会练习射击,说到底是数据攻击的方法。到了两人相处时也不例外。

当下午四点的阳光把树叶照得透亮,总能在训练场上发现男人的身影。

此时的伏见猿比古多半斜倚在树下,随手拿本书盖在脸上,舒服地打着瞌睡。

 

夕阳落下的时候,宗像礼司会去浴池洗澡换衣,之后叫醒还在熟睡的少年,准备晚餐的事情。

不管是自己做还是寻找餐厅,有了“资源无限”这个前提,对二人来说都是轻而易举。其实之前一个人的时候,伏见猿比古也有非常多的餐点选项,只是彼时对其毫无感觉的少年,如今会为了晚餐是吃咖喱还是西餐而与另一人争论不休。

借用伏见猿比古自己的话来说,他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有意思了起来。

 

某一个下午,伏见有点睡不下去,可能是因为阳光太耀眼。他砸了咂嘴,走到男人面前。“啧,这很好玩么?”

宗像将枪交到他的手上,贴近少年的耳边,嗓音还带着运动过后的微微沙哑,“还不错哦。”

伏见下意识侧过了头。

 

后来某个不知名的时刻,伏见猿比古正处理着科学家们上传的庞大数据,整个人头昏脑涨。宗像礼司走来,坐在对面桌前,自然地开始帮他整理数据。

“宗像先生,你知道什么是爱么?”

伏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个问题,“之前那位人类小姐说,我们是永远无法体会到这种感情的。”

“哦呀,你还真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。”宗像想了想,“的确,人类认为数据作为一种完全客观的存在,自然是不可能拥有爱这种完全非理性的想法的。”

他沉默了很久时间,久到伏见以为他说完了,回过头去继续工作。

“但谁又知道呢,不是么?”

“嗯,什么?”伏见从繁杂的数据中抽身而出,脸上还没能完全消掉遗憾的表情。

男人并没有回答,只是饶有意味地朝他笑。

 

静止的沙漏依旧停滞,却能听见某处齿轮转动传来的咔哒作响。

 

伏见猿比古有次拉着宗像礼司去看电影。他虽然熟知这种媒体产生的全过程,却从来没意愿尝试过。出乎意料的是,男人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答应了这个请求。

用心血来潮对这二位进行描述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。

伏见猿比古的回答是“啧很奇怪么?想体会一下各种人类的娱乐方式。”

宗像礼司的解释是“毕竟是拥有了自主人格,不去体会一下人的生活实在是有些遗憾不是么?”

 

少年曾经毫不留情地吐槽,根据他的经验,电影这种东西本来应该是和异性去看的才对,结果在这里却只能和一个男人将就。男人一脸自如的笑,一句“那么还真是委屈伏见君和我这种人一起”就把少年噎得半死。

看的第一部影片是《PacificRim》,最后男女主相拥时,伏见难得地没有觉得无聊。

他侧过身去,凑到宗像耳边,小声说,“你不觉得很像么,我们和他们?”

“如果伏见君是想说并肩作战的话,的确是。”

“啧您的理解能力还真是差劲。”对对方脑回路极度不满而翻了白眼,伏见撤回身去,盯着荧幕百无聊赖。

“但是伏见君想表达的,应该是互相理解,以及相依为命的意思?如果我还是理解错了的话,请不要大意地指出来。”

 

所以说身边这个男人有的时候真的非常的无趣。

少年在心里依旧是小小的翻了个白眼,忽略了不知从哪儿泛上来的小小欣喜。

 

客观的程序平稳运行,却无法潜藏自最深内部传来的细微变化。

 


两人无聊的时候,总是由伏见带头玩起游戏。

“下一秒那蠢家伙就会把文件砸到地上。”

砰。

“哦呀,果不其然。但是伏见君,如果我的计时没错的话,其实是2秒。”

“……啧肯定又改了程序是吧请您把您的能力好好地用在JUNGLE上啊!”

男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年一脸憋屈,“并没有规定不可以这么做。”

除了恨恨地咋舌之外,伏见压根找不到其他方法来应对眼前的男人。

 

不知从何时开始,一个人的无趣生活,变成了两个人的琐碎日常。

有的时候是去人来人往的城镇集市,时常伴有少年止不住地对于绿色蔬菜的吐槽。

有的时候会到没什么人的历史遗址,男人懂的总是比少年多,导游解说自然由他担纲,讲着讲着发现少年打起了瞌睡也不是少见的事情。

或者会在盛夏时分的海滨发现两人的身影,白皙的皮肤上沾着水珠,伏见扛着西瓜,一脸无奈地跟在抱着泳圈的宗像后面。

 

会一起去小餐馆吃乌冬面,少年总会把蔬菜一根根挑出来,扔到男人的碗里。

会一起到丛林里练习射击,男人习惯于把少年挡在身后,自己率先发起攻击。

会一起大半夜里处理数据,一边咂嘴一边泡茶的少年,和拉开咖啡罐的男人。

 

——数据世界里亘古不变的朝阳曾经如此无趣。

如今有人在身边一起看着日出,虽然总是对朝霞的物理形成喋喋不休。

——不过并不坏。

少年一边翻着白眼试图让男人住嘴,心里一边这么想。

 

——虚拟空间里广袤的繁星并不让人觉得多么美丽。

现在有人在身旁点了篝火烧起烤肉,虽然偷偷扔掉了自己好不容易买下来的蔬菜。

——然而是非常不错的日子。

男人眼疾手快地抓住少年试图扔掉蘑菇的手腕,脑海里浮现的是这样的话。

 

曾经空旷孤独的生活,突然有人一起,陪着你看日出日落,晨昏朝暮。

这该是多么大的幸福。

 


接收到进攻JUNGLE的指令是午后时分。

我以虚拟化形态接入系统,看见的却是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画面。

和室里隐约还萦绕着茶叶的清香,阳光落了满屋,男人的手上握着书卷,趴在桌前的少年已然熟睡,背上搭着不属于他的外套。

宗像礼司抬眼看向我,点了点头,轻轻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。

 

他给我泡了杯茶,“是要开始进攻了么?”

不知为何,我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拘束感,“是的,宗像先生。过一会儿就要把你们二位接入到JUNGLE的虚拟空间里了。”

“在那之后呢?”

眼前闲适的男人抛出的问题我始料未及。

“我想,宗像先生自然会被带回去继续研究吧。伏见也是一样。”

“那么也就是说,我和伏见君再也不能见面了?”

“不,我不觉得。”在之前不短的时间里,项目小组的科学家们发现,在合作之后,无论是宗像礼司还是伏见猿比古,二人处理任务的能力都有了几何级数的飞跃。“各位一致认为你们二位一起是一件互利共赢的事情。”我很诚恳地说,“大家已经有打算,后日将二人一起培养训练了。”

“哦?那还真是件不错的事情啊。”宗像礼司小小地惊讶了一下。

 

日光缓慢地移动着,窗外叶片罅隙间漏下形状不一的光斑,轻轻浮动。

 

“伏见君之前是不是问过您,关于爱的问题?”男人笑着问我。

“嗯的确。我说数据是不能拥有爱情的时候,他似乎非常失落。”我如实回答道。

“可以理解伏见君的心情。”他朝温凉的茶水上吹了吹气,“作为有人格的存在,体会不到爱,该有多么遗憾。”男人看向窗外浩大的天空。

我一时语塞,满屋长久的静默。

 

“这段时间非常感谢您的关照。”他站起身来,笑着朝我点点头,

身后熟睡的少年也醒了过来,睡眼惺忪,顶着有些蓬乱的头发,侧过头去有些别扭,“啧,多谢关照。”

 

一瞬间的五味杂陈。

压下内心隐约的不安,我微微鞠了一躬。

 


研究室内坐满了来自两国的科学家,人头攒动,鸦雀无声。

我将两个U盘同时接入JUNGLE的虚拟空间。

呈现在眼前的是广袤的丛林和无尽的海洋。

 

JUNGLE的数据中心位于虚拟空间中心的堡垒,在二人的自动攻击合力击溃外围防线后,由双方科学家分别操纵本国程序,宗像礼司负责摧毁堡垒,伏见猿比古负责掩护。

考虑到作战需求,二人同时配有高空作战的机动装置以及近战远战的各式枪械。

 

整装待发。

 

当我按下作战开始的按钮时,我并没有意识到,接下来发生的一切。

 

足以让我铭记永生。

 


十一

繁密的丛林里活动本有诸多不便,靠着机动装置却能在树木间快速行进。看着不远处动作迅捷的宗像礼司,伏见猿比古不得不承认,就算是同时上传的数据文件,男人的掌握能力也远比他强。

在心里恨恨咋了咋舌,少年不动声色地稍稍加快了前行的速度,至少让自己看起来不要落后太多。

 

嚓的一声,少年下意识一个闪身堪堪避开,脸上火辣辣的疼。暗处的枪管紧接着发出第二声枪响。没有多余的攻击时间,伏见右手狠狠拽过钢绳,腾跃而起,借力侧翻,凭直觉打出几发子弹便快速上升。

脸颊残留着痛觉,除了猎猎风声什么都无法听到,少年拔刀出鞘,望着视野中的男人,和眼前满世界盛大的午后阳光,血液微沸,巨大心跳声震耳欲聋。

 

咚。

咚咚。

咚咚咚。

 

双脚腾在空中,伤口渗出血珠,枪管滚烫空气喧嚣,本是亘古不变的无尽空间,却如爆炸般瞬间染上世间所有色彩,带着海的潮湿、花的香气和沙的炽热。

伏见觉得自己空洞的左胸口快要被饱胀的酸涩感给充满了。

 

宗像侧过头,恰巧对上少年的双眸。和惫懒性格全然不同的、清亮冷静的瞳孔,在身后喷薄而出的光下,是无比的闪烁耀眼。

他回过身去,脸上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表情。

 

到达丛林边缘后,前方是灯火通明的城市,二人迅速扔下身上的机动装置。“啧这些东西这么沉他们在想什么。”趁着科学家们都忙着分析地方数据时,伏见皱眉轻声念叨。

“毕竟是攻击力还不错的设备,请伏见君好好使用哦。”宗像礼司看着少年一脸的嫌恶,发觉自己竟想用“可爱”来形容。

宗像勾起嘴角,没再回过头去看伏见的反应,在接收到外界指令的下一秒便端起刚被厌弃的武器往前瞄准,扣下扳机。

伴随着一声巨响,空气微微扭曲,眼前所见的庞大建筑群尽数轰然崩塌。男人疾步上前,踩着仍发出轰鸣而不断陷落的残壁快速前进。

 

周边数据波动太大,外围的电波已经无法捕捉到二人诸如交谈的轻微动作。离空间完全损坏越来越近,伏见一边计算着墙壁崩塌的时间,手上回击利落不减。已然是破坏了几轮进攻。

“我说这个已经快要搞定了,您可以……”

话音未落,剑锋就裹着血腥气从鼻尖擦过,伴着金属撞击的铮响。“我可是非常希望伏见君可以和我一起打完这场仗的。”收回刀的男人笑的就像在几个次元之外的茶室里那样自然。

“啧,所以您是在怀疑我的能力么?”少年一脸散漫表情,却说出认真的字字句句,“要是您没能打完,我一定会把您踹起来打完再走的。”

 

“乐意至极。”

 

捕捉到子弹破空而来的声响,伏见闪身避开攻击,反手连打数发。

“啧,真是麻烦透了。”清理干净最后一批敌人,伏见一边转着枪,一边考虑怎样最快速度轰掉眼前这面讨人厌的墙。刚想出头绪便看见堆砌的毫无破绽的数据开始尽数崩塌,他愕然看向正优哉游哉往里走的男人。

男人也看见了他,从口型上来看应该是“不用客气。”

“呵呵。”少年当然不会客气。

他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。

 


十二

数据中心,出人意料的,堡垒在地面以下。先前的攻击已经让入口展露无疑。技术人员们按照原定计划将宗像礼司的路线设定为通向地底。

 

男人迈开步子往前走去。

 

屏幕上凝聚着所有人的视线。

 

从暗处射出的子弹带着滚烫的温度划破空气。

 

时间似乎被无限延伸,打翻的水杯缓缓降落,键盘的敲击缓慢又无奈,脸上的惊愕无法消散,连同伏见扑向宗像的动作都显得那么漫长。

 

那个瞬间我仿佛听到金属穿破血肉的闷响。

 


十三

我曾经以为上帝是和蔼可亲的,至少会最大程度上给一个善良的终局。

我也曾经以为人是善良大度的,至少会客观公正地思考着所得与付出。

然而事实上,故事这种东西,从来都是把悲剧的命运撕开,血淋淋地给他人唏嘘的。

 


十四

我的周遭寂静无声,连同那个世界一起。

呆滞地看向屏幕,侧卧在地上的少年捂着右腹,脸色有些发白,血从指缝中流出。

组长愣愣地转过头来,盯着我,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。

“非常抱歉打扰诸位,”一片死寂的研究室里,响起了低沉的嗓音,“我是宗像礼司。”

 

“之前对于已有人格的隐瞒,我感到非常抱歉。”他看着另一侧尚未反应过来的人们,“但是我希望,在此次作战结束之前,能烦请诸位对此事不予追究。”屏幕上是男人端庄清丽的脸庞,瞳孔中一片凛然神色。“由于伏见猿比古已经受伤,所以我建议将他接出系统,由我单独完成……”

“啧您真的好烦。”

 

懒散清淡的调子,带了少许虚弱。少年趔趄了一下,站起身,直直看向男人的眼睛,“只是受个伤而已,我没这么差。倒是您去下面比较危险吧。”

他转过身来,少有地站直了身体,看向我,点了点头,“麻烦了。”

并没有看其他任何一个人,伏见回身,随即开始破解核心外围所有的躯壳程序。

宗像礼司方正地微躬致意,转身跃下深不可测的数据黑洞。

 

屏幕上显示着的虚拟世界正在逐渐崩坏,耳机里传来模拟的嘈杂声响,而所有人只是坐着,呆愣着,一动不动。

不知道过了多么漫长的时间。

“任务,继续进行。”是组长的声音,仿佛苍老了十岁,“任务一旦结束,立即断开两组数据对外的数据连接,”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“以及双方的局域网连接。”

极为不祥的预感在一瞬间兜头罩下。

“组长我并不觉得……”我哑着嗓子试图辩驳。

 “有了自主意识的数据,是无法被这个世界所认同的。因为成为超级智能的他们会毁了这个世界。”他别过头去,叹了口气,“这是所有人都认同的。当时的你,不也这么认同的么?”

想说些什么却被统统堵在喉咙里。我应该说些什么呢,是应该说他们不可能会毁灭这个世界么,或者说他们分明就是在帮助我们呢?

还是说,错的根本就是我们这些人类么。

“可是……”

组长不耐烦的转过身去,“可是什么可是!你还想说什么!”他紧攥着拳头,并不看我。

孤独、伤感、愤怒、委屈、绝望……全部感情交杂一起兜头而下,嘶哑的辩驳混着哭腔冲破喉管——

“现在的他们,分明就是在拯救世界啊!”

“那又怎么样!”

组长一拳捶上桌子,扭过头来眼睛里全是血丝,脸上是分不清悲哀还是愤怒还是混合了所有表情的激烈神色。

 

“他们终究不是人!”

“他们不配拥有人格!不配拥有感情!这一点就算是拯救了世界也不能改变!”

 

尾音在偌大的空洞里四处回荡,振聋发聩。

逐渐的,一个个的,人们回到了座位上,沉默地输入加成指令,沉默地计算着数据进度,沉默地看着屏幕上,两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影,在拼尽全力地战斗着。

 

十秒。

最后一道程序闸门被破解。

 

九秒。

宗像礼司破坏了数据组的核心控件。任务进度1/5。

 

八秒。

外界人员成功断开JUNGLE的备份连接。

 

七秒。

伏见猿比古由外侧打破JUNGLE的躯壳加密部分。任务进度2/5。

 

六秒。

宗像礼司输入了自动解体指令。任务进度3/5。

 

五秒。

伏见猿比古拷贝完成JUNGLE全部数据库并摧毁。任务进度4/5。

 

四秒。

JUNGLE数据网络开始完全崩塌。

 

三秒。

宗像礼司成功撤退至进入时地面状态。

 

两秒。

少年捂着腹部,看着男人少有的狼狈模样,明明应该是想嗤笑,却止不住的烦躁,和不想承认的莫名酸涩。

“哦呀哦呀,看来不用被伏见君踹起来了呢。”

“您还真好意思说,伤成这幅模样。”

“总归是完成了任务,难道伏见君不应该高兴一点么?”

“哈。我比较担心您的状态可以么?”

“……我可以理解为,这是伏见君在担心我么?”

“……啧。不可以。”

 

一秒。

断开宗像礼司和伏见猿比古之间的局域网连接。任务进度5/5。

 

零秒。

 

指针尖端划过12,日期的最末跳动加一,深夜转成凌晨,日落褪为昼曦。

一切都结束了。

 


十五

隔天我就接到了委托书,被调任到了异国作长达两年的技术指导。

也就是调离这个地方。

而我所能得知的零星消息,就是两组数据作为最高机密,被分别带回了所属国家的特殊实验室,转移到电脑中后,断去网络连接,同时将所有的硬盘接口全部进行了物理损坏。相关的研究项目也被无限期延后。

 

总而言之,我和伏见猿比古,我和宗像礼司。

以及伏见猿比古和宗像礼司的故事。

就这么结束了。

 

当时的我是如此心灰意冷。

 


十六

人们总是说有奇迹,可是我从未相信过。

很多个日日夜夜,我都会恍惚想起很久之前,午后阳光下熟睡少年的脸庞,以及一旁男人的恬淡笑意。

二人都曾问过爱是什么,这世上却没人能给出标准答案。

或许是当时的我遗漏了太多。

或许他们早就知道了这种感情,比任何一个人类都要懂得透彻明了。

 

从一个人的生活变成两个人的并肩开始。

从他会一边咂嘴一边帮他泡茶开始。

从他微笑着看着他翻白眼咽下蔬菜开始。

从他飞身帮他挡下攻击开始。

从那句“这是伏见君在担心我么?”开始。

 

从独自行走的世间到携手拼杀的战场。

再回到空无一人的漫长时间开始。

 

他们早就爱上了对方。

自对方出现在自己永恒无尽的生命中的那一刻开始。

 


十七

那之后的第三年,我在一个阳光刚好的日子来到了研究中心最南端的贮藏室。

当时的组长已是如今的主任,他只是扔了把钥匙给我,什么都没说。

 

咔哒,钥匙轻轻旋转,带起空气里尘埃浮动。

 

我轻轻地推开门,生怕吵到什么一般。

偌大的房间里空荡荡的摆着一台主机,上面贴着的纸条早已斑驳泛黄。

角落里有蜘蛛在结网,窗帘缓缓地浮动着。光线温柔地漫进来,柔软得有些不可思议。

室内落满无尽的灰,窗外是满墙爬山虎,映着好看的野蔷薇。

 

拿出耳机,我的手有些颤抖,缓缓地接上了仅有的硬件插口。

 

风箱里积了不少灰,鼓动着发出响声,像是谁的心跳。

我在下一个瞬间就被拉入了广袤无垠的数据世界。

 

站在那个世界的顶端,他就是造物主。所想要看到的全部,所想要得到的全部,都可以通过数据组创造出来。

我看到了波澜壮阔的湖海江河,水面上映着太阳的波光浮动。我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江汉平川,草木葱茏上笼罩着水汽弥漫。我看到了熙熙攘攘的城镇市集,人来人往间满是烟尘气息。

日月山河,喜怒哀乐。

银月如勾,热烈云火。

和外面整个世界没有丝毫不同。我甚至能看到我们的研究室,以及在电脑前安心工作的三年前的我,有如镜像。

一颦一笑,微末秋毫,他尽数都创造了出来。

 

然而除了一样。

宗像礼司。

 

因为他本不属于他的世界,明明只是一个过客而已。

却让他的世界都褪了色,只剩下关于他的鲜活影像。

 

复制了整个世界,或许就能复制出一个这样的人了吧。少年怀着这样的想法,拼尽全力的,不管不顾的,用近乎无限的时间和空间,在自己的全世界里,静默地寻找着这个,对他而言,无比重要的存在。

从深海到星空。

从雨林到沙漠。

从地面到云端。

 

遍寻四处,却永不得见。

 

 


十八

后来出门的时候,我哭着揪住主任的衣领,却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
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那么愤怒又伤心了吧。

 



十九

我说过的,曾经的我从不相信奇迹。

然而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多么希望奇迹可以出现在那个世界里。

 

时间无尽而漫长,全世界的孤独,沉甸甸地压在唯一的人的心上,无休无止。

 

下一个瞬间,他推门进来,拿起他身上披着的衣服,笑着说道。

“欢迎回来。”

 


而这个瞬间,或许明天就会到来,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。

 



END.

 


本文参本礼猿合志《后日谈》

祝贺完售ww(感觉自己咸鱼好久算是混更么(噗)在默默地肝各种点梗QAQ)哇不知不觉喜欢礼猿这个CP这么久了啊(表白主催w表白组里所有的太太w)期待三期~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还能和大家一起喜欢下去w~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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